两人进殿时吴君翊似乎刚起没多久,身上批了一条披风,正倚着靠垫看折子。沈瑜跟着张舍人踮着脚尖走到他身旁屏风后的位置处。张舍人坐下,沈瑜就只能在他身侧站着了。
“陛下,张舍人已经到了。”李起低声通传。
“知道了。”吴君翊头也不抬的说道,手里的奏折又翻过一页,毛笔落下,安安静静写字。
张舍人手中的笔也跟着落下,记:午后,上起,阅奏折。
过了一刻,也许是终于意识到只是起居舍人到位的消息,李起平日不会特地说一声,吴君翊终于朝屏风后投来一瞥。
这一瞥之下,他不由屏住呼吸。
“沈状元,是随张舍人来的?”吴君翊最终,只是淡淡一问。从屏风后看不清,他的手死死捏紧了那本奏折,把锦缎封片都捏出痕迹。
沈瑜躬身复命:“是。”
“既是舍人,赐坐。”吴君翊再次低头,重新执笔。李起早做好准备,将一杌凳搬过去,沈瑜谢恩后又冲李起道谢,才坐下。
张舍人的笔顿了顿,最终没有记下这一段。
一下午,沈瑜便坐在乾清宫中,冷眼旁观。他试图跳脱自身的经历和情感,以一个史官的角度去审视吴君翊的一言一行。
他们这位陛下年少却稳重,即使是倚在榻上,坐姿也十分端正,持着笔悬空写字,同样稳稳当当,足可看出书法高超。
他看折子的同时命李起在一边念请安折,手上批复,嘴里还不时点评几句,诸如,“废话。”“不必回了。”“准奏。”
根据他所说,李起便把那写折子分好类。
而吴君翊面前的桌案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奏折也迅速的分作三类,一类最多,是驳回或留中的,一类较少一些,似乎是准奏,还有不躲不闪,一掌高的一叠,吴君翊没有做吩咐。
一下午,吴君翊感受到那束目光,只觉得坐卧不宁。
从前他只当起居舍人是个物件,或者和李起没有区别。可直到沈瑜坐到那里,他才意识到区别所在。
“这些,朝会上再议。”吴君翊话音刚落,就听李起奏报:“邓大人求见。”
“宣。”吴君翊说。
沈瑜暗暗屏息。他一直听说邓先的威名,从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谁知步入宫殿的,却不止一个人。
“臣邓先/冯远道/应昱,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免礼,快起来。”吴君翊见到他们,顾不上客气。
应昱是鸿胪寺卿,主管外宾之事。冯远道调入京中,在邓先手下任职。兵部与鸿胪寺的关于一同前来,显然是军国大事。
沈瑜刚刚步入仕途,就能听到这等要事商议,自己都有些悚然。但没人提起他,张舍人在奋笔疾书,他于是也正襟危坐,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吴君翊忙起正事,也忘了在意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陛下,南凉与代国使臣两月后将抵京。”应昱面沉似水地说道。“虽名义上是恭贺陛下继位,可是,来者不善。”
吴君翊冷笑道:“恭贺?只怕是给朕添堵的。”
邓先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宣庆之约尚有十年,若他们派人来只是为示威也就罢了,若是徒生变故,恐怕……”以现在国库的情况,绝不可能打得过鲜卑。
鲜卑原为匈奴崛起后建立的游牧民族,靠着与生俱来的骑射天赋,一扫军队南下。但他们天性好斗,扩张时分裂成了两个部落,并分别建国定都,国名为南凉国和代国。不过,大齐的官员子民一般还是习惯按地域称之为东西鲜卑。
先帝即位之初,东西鲜卑争端不断,然而后期却再度联手南下,先帝不战而降,主动求和,签订宣庆之盟,约定大齐称臣,每年纳贡,持续二十年。
沈瑜注意到,提起宣庆之约,吴君翊的瞳孔骤然一缩,张舍人的笔顿了顿。而他自己,也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一阵沉默后,冯远道主动说:“入京之前,沿途各州县皆以戒严,臣以为,应限制使臣居于四方馆,派重军把守,谨防扰民,宫城亦需加强防备。”
他们稍稍商议了一番,吴君翊发下几道口谕。随后三人告退,吴君翊却单单把邓先留了下来。
“邓大人,大齐如何与鲜卑一战?”那两人的身影一消失,吴君翊就径直抛出自己的问题,字字掷地有声。
邓先毫无惧色,却保守地回答:“若无汴州事变,分而击之,或可一战。”
“如今只能徐徐图之,养精蓄锐。”
他稍稍犹疑了一下,又道:“虽说如此,陛下,张继才此人绝非凡俗之辈。此人能守汴州多年,与鲜卑数次摩擦全身而退,也算一代枭雄。”
“够了。”吴君翊面沉似水。“张继才背信弃义,倒戈相向,朕记得。邓大人,多谢,你可回去了。”
沈瑜这才发现,五月的天,自己背上的衣衫竟然湿透了。
除了商议朝事、批改奏折,每逢单日还有日讲,沈瑜又看着吴君翊神色沉肃、专注地听老学士讲了一会书,甚至看他去院子里练箭,回来换了一身衣服。
一直到吴君翊用晚膳,沈瑜他们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