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集全军。”荀瑶观察一会前方动向,转过头下令:“叫他们到高地上去,列阵。”
“可是主君,水已经……”
“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荀瑶高声喝道:“难道你们愿意在这里等死吗!”
他说着,丝毫不曾停滞或怀疑,立即登上亲随准备好的战车,将佩剑**在腰间,从旁人手里夺过他平常使用的通体饰有花纹的紫檀色漆木雕弓和琥珀色的刺绣箭袋,背在身上,检查了一下箭的数目,这两样东西跟随他征战很久了,最后关头也还在他手上,实在令人感慨。荀瑶叫来两个善于征战的家臣坐在身边,充当他的车右和御者,辅助他在敌军中冲驰,之后催促御者立即前行迎战,不得耽搁。家臣们齐齐望向主君出战的果决身姿,又是悲愤,又是敬佩,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自己的位置。
从荀瑶被水惊醒到现在,一直有条不紊地做着安排,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坚定了,实际上,那是因为时间紧促,连懊恼悔恨的间隙都没有留给他。荀瑶坐在战车之上,朝可以预见的悲苦的命运驶去,身后智氏的旗帜烈烈招展。他紧紧咬住牙关,周遭危机四伏,他知道此去或许没有回行。等到能看清赵氏的军队,荀瑶心中更是充满了仓皇焦虑,禁不住开始思前想后,一会惋惜没有把韩虎和魏驹这两个人抓起来碎尸万段;一会想到他随军出征的长子荀颜此时不知在何处,是否也在救水呢,还是遭到了杀害?一会思及倘若听从荀过的,多加防备,就不至于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人暗害;一会又恨赵无恤狠毒狡诈,真不应该与他这种人诸般计较——但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也是徒劳,在这一刻,荀瑶倒总算学得了后悔,然而再怎么后悔,毕竟为时已晚,全无效用。
转眼间,赵氏的军队来到近前,将近一年被困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对他积攒了足够的恨意。赵无恤的军队在晋阳城中蛰伏已久,战力较为低弱,他将士兵们分为小队,轮番向智氏军队进攻。赵无恤作为元帅,站在中央的战车上,正欠着身子朝这边看,他所在的恰好是与荀瑶差不多的方位,距离不算遥远,两两相对,荀瑶瞥他一眼,只觉得更加恼怒,好像全身都被那些火把点着了似的,几乎将厢舆前端的扶手捏碎。
他遭此暗算,异常屈辱,赵无恤此时一定十分得意,荀瑶因此加倍留意地寻觅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可黑夜中水光与火光交织,混乱不堪,无法看清这个将近一年没有见面的敌人的面影,甚至连两家的军旗也晦暗不明,难以分辨。
过了一阵,从两翼传来擂鼓助战之声,正是那做了叛徒的韩魏,带着人马从侧边攻上来了,战场中一时间非常喧扰。韩魏的主君乘坐战车,亲自擂鼓,挥动旗子调遣队伍,这些人前一天还向荀瑶卑躬屈膝,现在却发动全部兵力向他进攻,恨不得立即将他置于死地。三家之兵合围,赵氏在前,韩魏夹击,若铺开一张细密的织网,将智氏罩在了中间。智氏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迎击,立刻被他们冲散。
此时河闸尚未关闭,三军厮杀声中隐隐夹杂晋水奔流之声,凄凉可怖。洪水越涨越高,许多智氏士兵被韩赵魏三家的人重新扔进水里,甚至有智氏士卒被逼无路,又不愿意被生擒,整队地往水中跳去。昔日被荀瑶作为阴毒的武器利用、近乎破坏了晋阳城、把赵无恤逼得崩溃的洪水,这会儿掉转了势头,裹携着晋阳城底沉积的千百怨灵,向智氏奔流而去。洪水不懂得反抗也不知道顺服,没有感情,没有主君,智氏的军队在这样的境况下迎战,简直可以说是灭亡在自己手里。
荀瑶为怒火所激,遍体燥热,顾不得旁的,一味驱车向前,和三家的士兵战斗。他满身鲜血,情绪激昂,连着杀了几十个人,觉得很是尽兴,只恨不能立即剁下韩虎与魏驹的头颅。智氏现在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不断有家臣战死或是逃亡的消息传来。荀瑶聆听前后左右进攻的号角之声,明白今夜以后,无法以执政的身份荣归绛都了,居然并不怎么害怕,仅是略微有些惋惜绛都新建的华美宫殿,从此以后,不知道会住着谁家的家眷,召开怎样的宴饮?
荀瑶年轻时就享有英武勇猛的盛名,纵使是死,亦要光鲜漂亮的马革裹尸,绝不畏缩在后,受尽屈辱地死——所以先是持箭向赵氏阵中射去,赵氏军队负责正面攻击,离他最近,他弯弓搭箭,几次差点射中了赵无恤,对方那里也射了许多支箭来,打在马车的华盖上,噼啪乱响,一阵过后,他的身旁护卫的车右中箭身亡,没一会,御者也叫了一声,软软地伏在车架上。荀瑶拖起他们的尸体扔下车子,挽住缰绳,亲自驾车前行。智氏军悉数溃散,场面混乱,无力集结,原本负责保护他的队伍几乎全部战死。荀瑶从他们的尸体之间驭车穿过,一往无前,心无旁骛,除了杀戮以外什么也不想。用光了箭袋中的箭之后,又拔出腰侧的佩剑,向涌来的赵氏士卒的头上砍杀,后来佩剑折断,荀瑶就从战死的士兵身上随意抽取戈一类的武器来迎击。
在这个茫然庞杂的毁灭之夜,荀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因为战后用不着献俘了,他没去割他们的脑袋。到后来,他可能受了伤,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将利剑从人的胸膛中穿过,又从人的脖颈边斜劈,他拿着戈,从人的天灵盖内刺入,那些人的身体都是热的,死的时候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