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消逝,天渐渐亮了,仿佛芍药凝露般温柔瑰丽的朝霞之色,荀瑶平生见过许多回,这一遭才感到格外动人,眺望长天,心中留恋不已。与赵军鏖战的晚上,他在厮杀间隙曾几次向人问过长子荀颜的下落,无一不回答最开始荀颜所在的那一军就全军覆没了。但荀瑶作为父亲,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总不大肯相信。晴朗的早晨到来之际,周遭的景象慢慢能看得清了,淹没智氏军营的水面上洒满金光,不少被斩落的智氏旌旗漂浮在水面,略略鼓起,像是泡得肿胀的浮尸。满身鲜血的荀瑶勒住车马,回身望去,不知哪一片旌旗下面会覆盖着荀颜的尸体,亦无从知晓他死时情状如何。
他正凝神思索,霍地从侧边伸来一支矛,将他刺了一下。荀瑶本就精疲力竭,又念着荀颜,猝不及防地遭到攻击,顷刻间歪倒身子,落入水中。
视野倒转的一瞬间,他没有挣扎,他差不多失去了任何求生yù_wàng,漆黑的、漫长的煎熬过去,他的处境颠覆了。家族、亲人、荣耀、土地,荀瑶失去了所有今天之前拥有的东西,赵无恤在一夜之间夺走了他的一切。剩下的这具躯体只是一个拼命夺取别人性命的士兵,为了满足永远也不能满足了的仇恨和yù_wàng,后来被人一矛掀下了车,好像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他沉在水里,冰凉肮脏的水流殷切地包围上来,灌入荀瑶的伤口,清洗他的身体,他觉得身上的发热稍稍好了些,头没那么痛了。将这里作为一个失败的终点亦无甚不可,况且,荀颜或许也在这片水域,在鲜艳的智氏旌旗之下,那就更没有什么遗憾了。
荀瑶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往下沉去,洪水徐徐漫过他的全身。他以为一切到此结束了,他会死在朝阳的光芒下面,壮烈可悲如神话中追逐太阳而不得的莽夫。忽然,从远处驶来一叶小木筏,竹篙漾起波浪点点,轻快地划开水面,向这边驶来,好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正在展翼飞行。荀瑶只来得及瞟了一眼,木筏已经到他跟前,上头的人看见他就要完全没入水中,迅速弯下身子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
荀瑶被粗暴强硬地拖出水面,咳嗽着挣扎了几下,对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向上一看,心头涌起冷笑的冲动,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朝阳灿烂的光辉之下,赵无恤朝他微笑——说是微笑或许不甚准确,赵无恤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平和,只有那双向他注视的浅褐色的眼睛里,蕴藏着一丝阴冷狠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