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得知荀过出奔,韩虎魏驹受到诘问,赶忙前去见赵无恤,庄重地说:“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荀瑶并不愚蠢,恐怕已有所察觉,如果继续拖延,等他反应过来,那就很危险了。”然而赵无恤手下缺乏可以充作使者的人,其他家臣又很不可靠,张孟谈主动提出第二次潜入智氏军营,与韩、魏两家约定提前时间。这一回,赵无恤好言慰劳了他,让他去了。
韩虎与魏驹正恐惧被发现,忐忑不安,听说要立即动手,满口答应。就在当夜,三月的第二十二天,神灵预言的日子,与赵氏逃往晋阳城相同的暮春时节,赵氏打开晋阳城门,突袭智氏,杀掉看守河堤的智氏小吏,将洪水倒灌入智氏军营,韩氏与魏氏之军则从两翼包抄夹击,将荀瑶困在其中。
这天夜里,好像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荀瑶如往常一样在床榻上安寝。月色异常昏暗,透过团团凝聚的云朵,模糊地映在帐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荀瑶亦做了个模糊的梦。他好像还是非常幼小的年纪,没有带领军队,也没有成为晋国执政,甚至还不是智氏的宗主,愉快轻松地在庭院中嬉玩,庭院仿佛不是智氏的庭院,种植着槐树,院子里飘着雪。他仰起头,细小的雪粒自灰色的空中飘洒而下,苍穹广阔,天地寂然。或许是身上的雪落得太多,他感到微微的潮湿和冷,自脚底沉重地蔓延到指尖。他倏忽掉转身去,看见赵无恤立在一旁,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微低着头,暗暗地瞥他。他的眼色异常苦痛,有几分仇恨,又好像是刻骨的渴望。
荀瑶恍惚醒来,感到周身不大对劲,他睁开眼,屋子里特别明亮,简直如同满月的清辉洒了进来。他很快知道这不是满月的光辉,因为顺着门口涌入的洪水已漫到了低矮的榻边,正冰凉缓慢地舔舐着他的周身。粼粼水光爬上他的帐幕,宛若细小的银色的毒蛇,在夜色笼罩的室内游动。面前的景象如幻想和错觉那样不真实,荀瑶几乎要疑心这是一个梦境之后的又一个梦境。
他支起身子,一面大声呼喊亲随,一面跳下床寻找自己的佩剑和盔甲,但周围非常混乱,无数人声交叠地响起,此起彼伏,惊慌失措,反而没有人能来管他。他正恼怒地提剑踩着水向外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几乎撞到他身上。来人见荀瑶已经起身,先是一惊,冲过来拉住他的衣袂,猛地跪在他面前,大叫一声:“主君,不好了!”
这人是张武,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衣衫散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宛如丧家之犬般惊慌无助的神情,所以荀瑶险些没有认出他来。攥住荀瑶衣服一角的手颤抖着,张武垂下脑袋,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赵氏偷袭了河堤上的人,开闸放水,让水倒灌进了我们这边,现在大家都在救水,可是……”
他还没说完,荀瑶既惊且怒,一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站好,接着扯着他一起走到军营外面去。含有水腥气的凉风从他们耳边凄厉地掠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仿若庞大的炼狱:昏暗的月色之下,无数的人在挣扎。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在黑黢黢的营帐间来回奔走,只有地面上的洪水反射着冷冷的光,被搅碎成了一滩混乱的亮点。这些人,智氏的士兵,站在及膝深的洪水中,拼命舀着水,抢救资财,将马牵到高地上去。漫山遍野响彻着他们的呼救和马的嘶鸣。暮春的夜如寒冬一般冰冷,他们犹若一些手舞足蹈的鬼魂,因了生前的罪孽在这里受着惩罚,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赵无恤怎么可能轻易攻下河堤?”荀瑶火冒三丈地瞧着这一幕,朝张武吼道:“守堤的人全是没有手脚的废物吗?为什么不在他们一开始进攻河堤的时候就通知我?”
“主君!”张武捶胸顿足地哭道:“事至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韩氏和魏氏反了!是他们把赵氏……引进来的!”像是害怕荀瑶不相信他一般,张武急忙抬手指向远处横亘的一道黑色巨影,示意他向河堤上看,那里倒是很安静,横亘着的河堤间,每隔一段就立着数根火把,宛若水上的城垛,灼灼火光刺破黑夜,染红了流水,异常炫目耀眼。
“赵氏和韩魏约定,举火为号,他们占领河堤之后,就点起火把来……”
荀瑶持剑的手差点不稳,将剑失落。他睁大眼睛,沿着河堤望去,苍蓝的夜空之下,鲜红的、恐怖的、光明的地狱之火,在他为了摧毁赵氏而修建的黑色堤坝上,仿佛得胜的旌旗那样招展,从起始的晋水一直到尽头,计算不清数目地点亮着,一直延伸到己方的军营。
☆、第 33 章
荀瑶正目不转睛,绝望地看向那道河堤,从身后低低传来召集士兵的号角之声,在被水淹没而慌乱无助的智氏军中,听来尤其清晰。
先是一声,尾音渐弱,悠长沉郁地消散在凝重的黑夜里,其后,许多地方皆传来号角,呜呜然相和,号角声不绝,仿若有生命般朝他们扑了过来,包围了过来。这是敌军的号角。天上高悬着一轮光芒薄弱的月亮,厚重的木板凄凉地□□,边缘泛着月亮的银色,整整消磨了一载岁月之后,荀瑶朝思暮想的晋阳城门缓缓开启,但这不是投降,不是逃走,而是城内的赵氏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