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由谁来说,都不该由他这个加害人张嘴。连公仪竹这种气度宽宏,风仪如日贯长空的人物都不由得双目圆睁,唇角断续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汹涌。
玄武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公仪竹破坏的差不多了,于是便从容地收了手。此时公仪竹一向笔挺的身姿竟已佝偻如虾米,若不是玄武还用一只手扶着他肩头,只怕整个就要跌倒委顿于地了。
“你爷爷的笛声飘逸洒脱,你父亲的笛声清亮悠远……而今你的笛声我尚未听过,也再无缘过耳。公仪一脉的竹笛,从此不复闻矣。”
玄武长叹口气,缓缓绕到公仪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与他感叹怅然的声音相比,他手上的动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样顺利地插进公仪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经在公仪竹体内沸反多时的道源。
公仪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现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却遮不住底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个人都轻微地哆嗦着,感觉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气地在丹田中翻搅,几乎毁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婴基底。
他终于与玄武正面相对,亲眼看清了这个在世人传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时此刻,公仪竹的视线都飘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这人唇角边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龙道源,十分讶异地说:“原来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该告诉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对你下这样的重手,那或许还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声和公仪竹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处都被公仪竹内腑的鲜血镀上一层淋漓的猩红。他顾虑到此时公仪竹垂死而涣散的神识,特意提高了音调,“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仪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好像整个人都已经死去。
玄武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实我没有想拿你开刀。你可以自己留着它,当成我送给与历代囚牛旧日情谊的礼物。”
他松开自己把持着公仪竹肩头的手,公仪竹像是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庐的地板乃是木质,彼此之间相互搭连,被公仪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乐器同时一颤,声音轻微而幽清,像是仅鸣了一声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顿时印上了一个深色的手印。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脚边垂死的公仪竹,他伤怀道:“乐器有灵……”
他就这样带着新鲜的战利品离开,闯入和消失一样轻盈迅速,仿佛一个入错了场又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得到邀请的客人。
而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公仪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紧贴着地板。在是终于确定了玄武的离开后,他动作迟滞地给自己翻了半个身。
他由侧躺改为趴着,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载着空茫视线的头颅,用他破了一个大洞,至今还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两条几乎被废去全部经脉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往竹庐外爬。
那个书院里人人敬仰,人人钦佩,人人艳羡的公仪先生,那个从来折竹踏乐第一fēng_liú的公仪先生,现在浑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修为和生命一起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量站起来,只能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蠕动,好像一条最卑微的虫豸。
他就这样狼狈地把自己蹭到门口,身后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公仪竹翻过第一个门槛,再翻过第二个。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一向温雅近人,连门槛也绝不设得太高,是欢迎众学子前来造访的意思。于是此时此刻,这门槛也方便了公仪竹自己,能让他把下巴垫在被无数人用脚踏过的高处稍作休息。
他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只有一点点的力量,因此这力气决不能浪费在站起来的这种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过的路程,公仪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终于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竹庐之外,与外面横斜于地的四具尸体打了个照面。公仪竹喘息得简直像一头牛,他喉咙里发出某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无论谁听了,也不能辨认出这和那把华丽优美的嗓子出自同一个源头。
公仪竹向着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着一座处理过的望天犼尸体,那东西上附着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残留着微末的阴阳道源痕迹。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