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燈不会给那名澂王余孽任何机会,他挺矛而刺,紧随那最后一名武僧跃入放生池。
杨燈清楚地记得这放生池很浅。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捞污泥,池水只到精壮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这一下下去,竟觉得深不可测。身长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过他的头顶。那水是黑的,污泥忍血一般的稠,杨燈竟觉得使不上劲,亦觉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杨燈以长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虚无之中!
骄傲于“雷神”这个称号的骠骑将军杨燈,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尾椎而上,像有百数只婴儿冰凉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两句话:
——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边。
不要去水边!
这五个字如晴天炸雷般响在他耳边。七日来安然无恙,他早已把抱鸡娘娘的谏言丢诸脑后。细一想,七日,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后两个时辰么!
杨燈忽然抛下长矛,疯狂地朝他以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亲兵的呼喊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军!”“将军!”“将军!”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哪个方位。
杨燈的手足拼命地划水。
然而无论他如何泅渡,都徒劳无功,这放生池似乎无边无垠,无上无下,无方无相。
那些亲兵的呼唤声渺渺茫茫地远去了,他感觉自己缩得越来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沤泡沫,博大虚空中的一粒微尘,无所依恃,无有力量,飘飘荡荡,无从无往。
正当杨燈感觉到自己就要化入虚无中的时候,忽然知觉又附上脚踝。他只觉得足上一紧,整个身体突然又恢复了存在感。一股力量将他从粘稠的黑水中拖出来,眼前蓦然灯火辉明,又回人间!
杨燈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杂着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无数只蚂蟥钻透了身体,口腔、鼻腔、喉咙、肺腑,全都充斥着腥腐的味道,挥之不去,恶心至极。
他忽的又看到水,黑色的水,惊惧地浑身一缩,肘贴着地飞快向后爬去。
——不要去水边。
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话声又在他耳边响起,阴森森的,像是个形如骷髅的老妪,附在他身边耳语。
“这是什么地方?”杨燈下意识地说出口,语调微颤不稳。
“秦淮河。”
一个凉润的声音。杨燈惊觉身边真的有人,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是个穿着深蓝色下奴衣裳的年轻男子。
是人。
杨燈舒了一大口气,他想起来,这是那日在冯宅中见到的,抱鸡娘娘身边站着的家仆。
水中流光,华灯凭岸,确属秦淮河。这年轻男子浑身湿透,脸上清凌凌地淌着透明的水珠,璀璨灯辉中,竟是清俊非常。
杨燈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炼气,知他不过是个寻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几分,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道:“我是抱鸡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抱鸡娘娘算出将军今夜有难,命我前来救您。”李柔风姿态恭顺,语气却不卑不亢,温凉如玉,令杨燈心中宁静了许多,“将军方才被恶鬼所缠,从放生池中顺着水下暗道一直淌进了秦淮河中。”
杨燈打量着李柔风,见他双目空茫黯淡,视线虽对着他,却无焦点凝聚,疑道:“你不是个瞎子吗?独自一人怎么找到我的?”
李柔风道:“我有阴眼,虽不见将军,却能见鬼神。”
杨燈“呵”了一声,“这世道号称有阴阳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
李柔风闭口不言。杨燈见他脸上一副清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罢的神态。他虽是武夫,但随吴王左右,也见过许多这般单纯的读书人。他知道这李柔风当不是装的,否则这张翠娥,也不会收了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为仆。
他心怀略宽,既然李柔风看不见他,那么方才他的失态,李柔风便也不晓。
杨燈问道:“张翠娥人呢?”
李柔风忽的跪下来,以额叩地道:“冯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带走了。恳请将军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
杨燈眉心一皱。冯时失踪的事,他今日有所耳闻。不过他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太监向来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有过问。
他向李柔风道:“知晓了,你随我走。”
大慈恩寺中已经乱作一团。如林的火把把整个放生池周围照的亮如白昼,黑烟腾腾冲上天空。僧人抖抖索索地挤拢成一团,周围拿着长矛大刀对准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士兵。
放生池中,站满了赤——裸着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着网子捞来捞去。然而网中网起来的,除了黑黝黝的乌龟,便是惊慌弹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