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后寒衣节,璇玑也迎回了她的敌人。
这一日,长安城同样迎来今冬初雪,灞桥垂柳,已是残叶稀疏,可原本坦露的枯色,这时却被银白素裹,别有一种柔冷风情。
七月时,什邡令因缉盗有功,由毛维力请,毫无例外地升迁返京,竟授职户部司郎中,连升了好几个品阶,距离五品“瓶颈”仅只一步之遥。
而这位前程似锦的幸运儿,四载之前,不过只是一个流外杂职而已。
便是那娶了毛维家奴方氏的何绍祖。
虽然风冷雪密,并不是晴好天气,但因为衣锦荣归,何绍祖踌躇满志的心情可想而知,故而当过灞桥,他甚至极有闲情地下了马车,立在雪地里手拈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吟出两句酸诗来——
当年离辞灞桥柳,今日归故长安雪。
便闻一句:“何郎中好兴致呀!”
何绍组万分纳闷地遁声看去,心里几番狐疑。
虽说这回是衣锦还乡,可当年离京时他却籍籍无名,压根没想过竟然有人在灞桥相迎,直到看清一张乌漆油车上,下来那位长身玉立的朱衣男子,何绍祖方才惊喜非常地举揖上前:“宇文舍人怎么在此?”
为宇文盛驾车那长随高高抬着头:“何郎中,我家郎君眼下已经升任礼部尚书。”
何绍组连忙改口:“宇文尚书,可喜可贺。”
他虽然是起步寒微方得升迁,当初却是在裴相门下受教多年,相比普通士人,当然更加熟谙官场职阶,知道得以入主政事堂之宰相,普遍是先任职三省官员,再转迁六部尚书历练,宇文盛先任中书舍人,这时擢升为礼部尚书,至少说明太后是将他当作未来宰相栽培,何绍组想到对方与自己年岁相当,如今却已经是“宰相备选”,不由暗暗羡妒,未免伤感自己空有才华,一来门第寒微,再者命运多舛——要不是当年误娶裴氏女,说不定如今也有这样造化!
“今日寒凉,这敞风之处可并不适合寒喧,我已在陋舍备下酒膳,正是为了与何郎中接风洗尘,有请何郎中移步。”宇文盛热情相邀。
何绍祖受宠若惊:“卑职怎当宇文尚书这般盛情。”
“你我原为旧识,何必客套。”宇文盛干脆携了何绍祖同乘,主动说起了这几年来朝中不少人事,何绍祖聚精汇神聆听,心里却也暗暗自得。
当年宇文盛虽然对他有提点之恩,可何尝待他如此热情?足见此番升迁回京,自己也是今非昔比——连“宰相备选”都不敢轻视!
宇文盛的接风宴设在一间暖房,虽说面积不大,然而因为陈设简雅,倒也不显得逼仄,但暖房为了避风保温,一般只设高窗,透光便显不足,再兼今日又是下雪天,室内便更显昏晦,宇文盛便设多盏烛照,倒恍如彻夜长谈的意趣。
室内又置轻纱屏风,洁白如雾,屏风后头有女子琵琶乐舞,不见人面,只见绰约身影,更显格外新雅,把酒赏来,倍添兴致。
待一曲终了,宇文盛方唤屏后琵琶助兴那女子:“璇玑,来向何郎君问侯一声。”
何绍祖这才知道弹琴之人竟是多回点拨方氏那位姬人,虽说只是妾室,但他一贯晓得这位甚得宇文盛宠爱,故而也不敢失礼,还礼不迭,自是不能抬起眼睛仔细打量,又哪里料到面前人竟然与他有故?
璇玑见礼之后,倒也没有过多耽搁,只冷冷扫了何绍组一眼,又冲宇文盛莞尔一笑,便告辞退去。
何绍祖,我终于是盼到了你,春风得意之日!
她并未行远,只在暖房左侧一间厢房坐下,时不时地弹奏一曲琵琶乐,遥遥地为死仇“助兴”,这琴声时有时无,又因隔着一些距离,当然不会搅扰暖房之中宾主饮谈,这样的安排让何绍祖大觉感慨,暗度这宇文盛亦非出身富贵,没想到却懂得这多风雅。
是跋涉归来,又难辞主家热情款待,何绍祖很快便觉酒酣耳热,宇文盛见好即收,笑道:“虽说甚盼与何郎中不醉不休,却惜何郎今日远道归来,家中亦有亲长妻小期盼早归,不便强留何郎尽兴了,好在来日方长,你我如今同朝为官,自不愁饮谈机会。”
听见暖房门响,璇玑方才推开一角直棂窗,阴阴的注视着何绍祖受宠若惊的连劝“留步”,又是一个莞尔,轻声慢唱:“只以为富贵在望,难曾料黄泉路近?”
又见锦帘轻晃,却是宇文盛掀帘而入,也不走近,只操手倚门看着她笑:“今日娘子亲手备下膳食,那人却未尝出旧时滋味。”
“他怕是早以为我葬身黄泉,彻底将我抛之脑后了。”
宇文盛收敛笑容:“自从郑雄因功获赏,不少地方官员察觉缉盗好处,这一年间,多建功绩,实则是以无辜替罪,有那些胆子略小者,且只是污逃户为匪,如何绍祖这等胆大包天之徒,竟是将治下百姓斩杀!奈何我手中并无实据,只怕就是察得实证,太后也只会包庇党徒,哪里会管无辜枉死?”
璇玑冷笑:“终是要到大祸酿成那日,韦太后才会引以重视,如何绍祖这样狗鼠一类,正好用来平息民愤。”
两人已经将何绍祖判了死罪,可当事人却毫无知察,只不过他这轻松愉悦的心情,在迈入家门之后,便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闻一声哭嗓,又见满脸褶皱的老妇人虎扑上前,儿啊命啊的连串叫唤,何绍祖有如黑云罩面:哪来的疯女人,谁是你儿啦?
忍不住直瞪向久别重逢的妻子。
却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