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着儿法儿要这四样东西,你就是会,明一早也哪赶得及,陈先生,我是佩服你的,你敢应,有才气。”
“哪里那么容易呢。”琬瑜苦笑。
琬瑜住的地方叫作南斋,和雏烟以及温晗的院子都离得不远,房间装饰都装饰地极为古雅洁净,然用具设备一应的现代化,尤其画具。
琬瑜洗了个澡,端笔就开始思索那题目。
南斋的电灯,亮了一夜。
清早七点,他打着呵欠带着题目开始敲那院子的门。
小西开门的时候也带着呵欠。
“做什么!我们太太还没起呢。”
“太太给的题目我做好了。”
那厢接了作品,脸上并不挂着开心。披开卷轴来,见到内容,更是一哂而过。
“太太让你画四幅画,你只交了一幅。”
“都在这里了,姐姐交给太太便是。”
那厢冷哼一声,道了句“谅你也考不过”,转身走开了。
隔了有半个小时,小西忽然走出来,细眯着眼睛道。“随我进来罢。真不知道太太怎么想的,就要了你。”
客厅小几上正撇着他刚刚递进去那张画,上面画了乃是四样。
一则面前是一片清晨时刻的大海,沙滩晶莹;二则是一朵玫瑰,含苞欲放,鲜研的油彩娇艳欲滴;三则为一双手掌,做虔诚状捧托;四为半张女人脸庞,乌发如云,眼睛紧闭,睫羽安沉。下面拿细楷题了四行小诗:
一粒沙里看见世界
一朵花里窥见天堂
手掌里捧住无限,
一刹那即是永劫。
说不上有多中巧,却也正合了她出的四题。她问他答,乌云敝月,百花争春,时光刹那,还有世人眼中的貌美,原不过都转瞬即逝。
既如此,又何必苦苦留恋?
正沉思着,里间里忽然传过来孩子的哭声。
“你哭什么?小宝宝。”
“渴了还是饿了?”
那厢传过来嘤嘤的软语,孩子的声音软,她的也软,断断续续的,却是如软玉一般,落在人心头上,温温的,娇娇的,痒痒的,说不清。
她究竟已经作了人母。
而自己呢,今年又三十几岁了?
一转眼就要孑孓半世了……
她出来见琬瑜,抱着孩子。盛夏湿热,孩子身上只裹了层单衣,却是浑身都软软的,白皙可爱。
孩子两只红红的眼睛里还噙着泪珠,整个人水做的一般,肖极了那时的她。一边鼓着眼睛看他,一边两只手也不清闲,胡乱抓住雏烟的头发撕扯吃进去。
雏烟给他扯痛了,佯怒,拍了一下他放肆的指爪,却也只是轻轻的,点水一样。
这一幕看得琬瑜心里柔软了。
家是什么样子?可有温度?
原来他究竟从没有体会过。
“他不认生?”
“不认。是个小魔星,越见了生人,越来劲儿了。”
“是什么名字?”
“云哥。只是个小名儿,大名满三岁才起。”
“他有多大了,可会说话?”
“一年零七个月,话说的咕咕哝哝,总也不全。”
雏烟低头,被孩子分去了心,并不认真同他说话。
云哥闹得起兴,雏烟招架不住,径直抱他回了里间,隔了好一阵子,她才出来,满头的汗珠。
“叫你久等了。”她道。
“无碍,我的职业本就是陪你消遣,等多久也无妨的。”
“哟——这却不是你当初的语气了,那个倔强的意气的年轻人,如今能说出这番话来,你的经历,一定不一样。”她揶揄道。
“你……”琬瑜张开口,惊异地看她。
原来她认得他,也都记得,毫不避讳,也没有半点否认和不悦。
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放不下么?
“我怎么?”她说“倒是你,好好的方家少爷不做,跑去了军营,现在呢,又跑来作了画师,我却想来究一究原因了。”
他张开口好久,却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末了,只是叹气。
“咱们究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
☆、第三十九章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临别之前,她曾经绝情地道,她变了,变得贪慕荣华,于是转而投进了纪准的怀抱里,叫他不要耽搁自己的路。
可是她走了,和纪准两个人在省城举办了一场空前隆重盛大的婚礼,可是三个月后,纪准忽发暴病亡命。呼剌剌一个庞大的纪氏被几个手下争抢,就那么分了,裂了,倒了,散了。这时候的雏烟忽然消失,再无踪迹。
她自说她变得虚荣了,他不信。
不然,何以在那之后的年月里,那牵挂和担心在心头,自此化作堂前那一丸皎皎白白的月光,明明地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