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殿更衣后,便来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长幼顺序亲自给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遗体前痛哭一场,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惫,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却见两个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进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仪。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气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见的启春。两人俱是一身单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礼,引太后来到遗体前。三位公主分别躺在三张软床上,裹在重重华衣之中。门一开,炭火和烛光飘摇不定,三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神色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太后挣脱邢茜仪和启春,扑倒在义阳公主的床前,哀哀哭泣。我忙带领众人跪下,一时间哭声大作。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宫不好。本宫不该说什么‘太祖遗风’,是本宫害了你们。”她口中不停,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
启春跪在我身边,轻声道:“太后在仁寿殿就一直这样说。”
太后夸赞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风”,原本不过是替皇后解围的戏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责。晚来易芳亭,想是为了避开皇后,免得彼此伤心愧疚。或者皇后也曾这样自责,不知周贵妃得知噩耗,会不会后悔随皇帝亲征。
邢茜仪和佳期在旁劝了许久,太后方慢慢止住哭泣。众人簇拥着太后走出易芳亭,启春故意留在最后,轻声向我道:“今晚我来寻妹妹,我有话和妹妹说。”
我问道:“启姐姐是住在仁寿殿么?这样晚出来可方便?”
启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着我,千万别关门。”说罢迈开大步追上太后一众,远远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来道:“姑娘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只听身后绿萼道:“姑娘本来去看于大人的,谁知被皇后娘娘叫住说了一大篇话。”接着低语了两句,又道,“后来姑娘在易芳亭伴驾,正要走,太后又来了。”
紫菡见我面色沉重,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来。白瓷盏映出我苍白阴郁的面孔,一时间只觉丑恶无比。心中的悲怒终于无可抑制,我一把抓起茶盏,高高举起。滚热的茶水洒了我一手,落在肩头,溅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将茶盏狠狠扔出了门外。茶水和瓷片飞溅,都泼在芳馨的裙子上。
芳馨忙走进来查看我湿漉漉的右手,回头一迭声吩咐打冷水来,又将我的手捧在手中轻轻吹着。紫菡吓得呆了,芳馨连催两次,方退下去打水。
芳馨蹙眉道:“究竟何事?”
我闷闷无语。芳馨回头看看绿萼,绿萼无奈地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
不多时紫菡打来冷水,芳馨忙挽起我的袖子,将我的手浸入水中,并一根根张开我的手指。焦灼的右手顿觉清凉。芳馨又拧了湿巾擦拭我的右颊,一面关切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叹道:“多谢姑姑。”
芳馨道:“奴婢跟随姑娘多年,从没见到姑娘这样生气过。”
我一哂:“是么?”
芳馨道:“是。即使是当年徐大人枉死和慎嫔娘娘被废,姑娘也没有这样生气。姑娘似不只生气,更有伤心。”
宫中情势无论如何复杂,身为女官,总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实在支撑不住,尚可辞官。然而妃嫔则完全不同,因此我早就下定决心,此生决不做妃嫔。皇后既有此意,哪怕长公主怪罪,我也只有辞官一途。
不错,待眼前的风波过去,我便辞官。
可笑我竟妄想留在船上望风掌舵!我不过是颗棋子,一颗长公主与皇后各自牵引部署的棋子,这大概是我唯一可引以为傲之处。
还记得芳馨问我为何不辞官,我答以贪图富贵。我若真的只是贪图富贵,那该多好。
【第二节小丑备物】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时麻木,片刻后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干,涂上了烫伤膏。一手的晶莹黄亮,一阵灼热一阵清凉。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伤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无胃口,挥挥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来,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劝,忙带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里,思绪万千。辞官之后,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辞官,熙平长公主定然大怒。况且若皇后坚持,即使辞官,也是无用。史易珠并没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驾么?
唯有尽快嫁给高旸,皇后和长公主或许无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旸还愿意娶我为妻么?即便他愿意,熙平长公主也绝不会同意他娶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就算信王夫妇并不轻视我,信王府敢纳一位皇后曾经属意为妃的女子为世子王妃么?
几番回味,我蓦然发觉,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这女校的虚衔。若辞官,便只有彻底听凭他人摆布。入宫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宫数年之后,我还能忍受过去这些习以为常的日子么?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愤怒,是因为我不忿我的命运操在人手。若辞官,我的人生岂非更加无望?
如此算来,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这困境。
人生何其无望,又何其无趣!
史书上说,“小丑备物,终必亡。”[2]原来我就是那个小丑。
启春是亥初时分来玉梨苑的。芳馨和绿萼都守在外面不敢进屋,两人见了启春便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