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课上。
他是第一批被选中资助的孩子,头发高高梳拢在头顶的女老师手里拿着银色教鞭,推了推琥珀夹鼻眼镜,严肃地挨个敲了敲他们的肩膀,让他们在镜子旁的扶栏上开始做准备动作。
轮到他时,因为谢晓意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老师抱臂停留了片刻,镜框旁垂下的长链微微摇荡,她仔细地审视着他:“听面试的老师说,你脚背不错。”
谢晓意紧张地点了点头,他的足弓天生便是舞者的料子,但他此时还不了解这对一个芭蕾舞者来说有多引人羡艳,他只想拿到奖学金,好把书念完。
老师没有像他预想中一样用那根冰冷的教鞭敲打他,虽然这位穿着高领黑毛衣的女士仍然凛不可侵,但却向他颔首道:“好好努力,珍惜机会。”
而后老师先教他们如何站立,耳垂、手臂、肩膀,人体挺拔得直到成为一条直线,才能优雅地无限向上。谢晓意按照老师教的方法,将两手放在腰上,假装咳嗽几声,而后和同列的人相对一笑,感到了掌心真的有块肌肉在奇妙地震动,不由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老师唇边泛起笑意:“这就是要你们收腹的理由,不准挺胸凸肚,好好把腹横肌都利用起来,给自己找一个平衡发力的中心。”
谢晓意还听不太懂,但他忽然觉得跳舞这件事很有趣味,而且他做起来也轻而易举,看着别人惊讶的眼神令他开心。
谢晓意的进展很快,没过几天,课上老师教授动作时都会要他上前展示了。那时他正在做一组nttendu,足尖轻盈地点地,缎子舞鞋自后向前,悠悠抬起,弧度光洁的脚弓瞬间离地,而后足尖又落下,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这澎湃短促的动作里——
他绷紧了腰上酸痛得令他紧张的肌肉,竭力站直,咬牙令自己显得云淡风轻。
他或许是成功的,或许不幸。因为梁公子忽发奇想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一只舒展羽翼的白天鹅。
梁鸿那时也小,对芭蕾的全部印象只有“胡桃夹子”“天鹅湖”,再加上谢晓意一张面庞精致得模糊性别,他立刻便呆在了原地。
面前的人像是音乐盒上旋转的人偶,因着他精准的动作和力度,他的每一寸身体线条都和无尽的光同化了。
这是古老艺术永不消失的回响,前来亲吻被它眷顾的人。
但谢晓意到底非人偶,他只会基本动作,连人间爱恨苦都没尝遍,还学不会表演。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推门而入,还看着自己直笑,一边鼓掌一边向自己走来,他的第一反应是慌张地去看老师。
谁想老师纵容了这个扰乱课堂的男孩,其他人也齐刷刷退开,只剩下了面前这个比自己略高些的小魔王。
谢晓意后来吃着冰淇淋在家无聊看偶像剧时,才发现这是个惯有的套路。
可惜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用金枷玉锁去套别人。
当时梁鸿忽然冲上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我们做朋友吧!”
谢晓意怎能拒绝?怎能想到可以拒绝?
他被激动的梁鸿摇晃得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应了声:“……好,好啊。”
第04章
梁鸿那日的确是一时无聊,长大了才猛然醒悟,自己那么小就有了fēng_liú阵里做先锋的觉悟,这可不就是见色起意。
以他的觉悟,还想不到被艺术感染的境界里去,从来只有他感染艺术,从古典舞到机械舞,数不清有多少貌美男女被他“感染”了个遍。
但他幼时确与谢晓意亲厚,他听说谢晓意能跳高高,特意拿了家里一根逗猫棒来,自己站在梯子上摇晃着逗猫棒下的羽毛和铃铛:“快来跳快来跳!”
谢晓意不知道这个奇怪的东西是逗猫用的,但知道又能怎么样?
小天鹅,抑或未来的小羊羔,还是懵懵懂懂地跳了起来。
他在空中习惯性地扬起小腿,绷紧了腿肚,荡出流畅迤逦的弧线来——
那的确是一具精雕细琢的人体,每寸笔触都饱含着美神的灵思,若佳吉列夫复生,也该对这样一双足饱含爱意。
他没抓到逗猫棒,但这漂亮的一跃惊得梁鸿长大了嘴,仰面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谢晓意吓坏了,看他摔在地上,他没发声,谢晓意倒是直哭。
梁鸿捏了一把他的腮边:“哭什么哭?真是个小姑娘,怪娇气的。”
谢晓意还是哭,摸着梁鸿头上红肿的大包,不知为何觉得比自己练功练到脚趾甲裂开还痛。
梁鸿便乐了,揉着他的头道:“好好,娇气也行,反正有我哄着你罩着你!”
梁鸿还带谢晓意逃课去吃冰淇淋,尽管后来两人都被打了手心,但那是谢晓意平生第一次吃到冰淇淋。
凉凉的,但却很柔软,吃得他偷偷地笑,脸上有浅浅的酒窝。他无知,生怕被梁鸿作乱的手指戳破了脸,还着急地去捂,更被梁鸿笑话。
梁鸿想起谢晓意反串跳天鹅湖的样子,灵机一动:“你的蓬蓬裙和冰淇淋很像,看着就有股软绵绵的甜味。”
谢晓意其时年纪只有十余岁,但外貌和心理却都很早熟,穿着足尖鞋也毫不怯场,盈盈立起足尖,昂首微笑,冰为骨玉为魂,穿着西方童话里公主的裙摆,却像一位小小的洛神。
天鹅公主那样纤巧,原该足不染尘,可是舞者的鞋底早就旧了,双脚也因频繁练习而疼痛。
美是一种恐惧,越畏惧要付出的代价,越能达到美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