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起,每人每天发放的饮水增加四分之一,告诉大家,再挨两日,以后每天午时休息一个时辰,让大家歇歇脚。”
“这——”那倪姓老人有些犹豫,道:“圣使大人,若是如此,可就不够两个月用了……”
承嗣虽未明说,以他对流沙海的熟悉程度,以及看了几十年人情世故的双眼,早已猜出十五日不过是安慰之语,承嗣既要求准备两个月食水,他心中也大概有点数,知道队伍中的储备并非如其他人想的一般充裕,是以听得此条命令,有些焦急。
“此亦不得不为……”承嗣摇头道:“若不这么做,明天便有四十人‘受不住’,后天或许便是四百人、四千人——大家都在极限边缘,这么下去,根本不用担心两个月以后,只怕队伍眨眼便会土崩瓦解。”
“这都是我估计不足……”那倪姓老人惭愧道:“少算了每人每天该有的水量……”
承嗣打断道:“不是您的错。”
他这话并非安慰。那人是按照捕蝎队的标准配备给出的数字,然而老人原本就要比那些人体弱,容易出现意外,若说没有考虑到这点,还能说他粗心大意,有所疏忽;可是他们已搜罗了金典所有骆马,三泉口简直被全部搬空,每匹骆马上面都装了尽可能多的东西,几乎到了再加一桶水,便要站不起来的程度,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想要多带些,也是力所不及。
“只能先考虑眼下了……”李承嗣叹了口气,拔开木桶的塞子,将药粉倾倒进去。
倪姓老人眼看着他将三匹骆马身上所有的桶都下了一次药,表情有些怪异。
这些桶都是专供出海的水手、商人所用,制作精妙,专用来储水,若在内陆看到,则多是零零散散三两只,里面多半是美酒。
承嗣在动过的桶上做了个记号,确认了一遍,将药粉收起来,转头,看到倪姓老人不忍的表情。
“怎么?”
“圣使大人,这……”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似乎太过……”
“太过残忍?”承嗣侧过头,微微一笑,道:“一点点巴豆粉而已,最多不过泻两次……”
那人喃喃道:“在流沙海……这便是……死!”
承嗣正视着他,道:“倪老,还会对恶鬼心存善念?”
那人不语,他冷笑道:“圣父是怎么说的?对我们的家人,朋友,要尽一切的努力去保护,哪怕会让我们的血肉崩解;对上天给予的考验,要去克制去忍耐,直到被承认;而,对于在旁窥探的恶鬼……”他的声音缓慢,优雅,似乎并非在讨论杀人,而是在对最心爱的人说着情话:“圣父会夺取他们的自由,以巨锤砸烂他们的利爪,拔光他们的牙齿,将他们每一寸皮肤放在火上炙烤,直到冒出焦香;砍断他们的身子,却不夺他们的性命,任凭这些恶鬼拖着内脏和肠子爬行,剩下的半截躯体永生永世哀嚎,不得救赎……”
“他们,”承嗣以下巴点了点人群中某个方向,“既然已经赶了上来,那么追兵也不远了……若被这些恶鬼追上,哪怕只有千人,我们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队伍,也将被轻轻松松杀尽,还记得那天村里的惨象么?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便在这两日内。而我们,”他笑了笑,道:“不过准备了点巴豆,而已。”
那老者嘴唇有些发干,道:“圣使大人说的对……”
他目光有些迷茫,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驱散脑中的迷惑,急切地道:“今日轮到哪个队了?圣使大人,再去跟大家多讲讲圣父的事迹吧。”
*
浓黑的夜里,孙悦呻吟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口干,全身酸涩疼痛,手臂麻木。
身上的被盖阻住了夜间的寒冷,有人蹭在他臂弯里做着香甜的美梦,和缓的呼吸送来少年独有的、微热而清甜的气息。
孙悦举起手,按住自己的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昏睡中,似乎有人不停的在耳边说话,难以理解的只言片语纷纷涌来——“流沙海”“一个不留……”“三万老弱妇孺”“害了他们”“孙叔……”
似乎有双手曾松松软软地搭在他身上,像是什么小动物正怯生生地将爪子放在他手心里,睁着黑亮黑亮的漂亮小眼珠向他乞求食物。
他侧过身,将这少年搂紧。
他目光中尽是矛盾与挣扎,许多画面在眼前一幅幅闪现。
某个客栈薄薄的房门,美若女子的少年仰头冲他微笑,夜露中一墙之隔所传来的不堪声音,城头狠戾的斥责,满室旖旎气味,和那句“滚”。
眼下再多的依赖,都只是暂时的,这个人,并不真的属于自己。
他微微握紧了拳,又松开了怀中的人,满眼迷茫。
*
踏入流沙海的第七天,追兵终于赶了上来。
情形甚至比承嗣所预想的还好:最初追上来的这一批,只有三百余人,而且是曾在谷口见识过孙悦嗜血战法的那些士卒。
在毫无准备之下突入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流沙海,心怀畏惧,饮水不足,战马无法奔驰,日间炎热,夜间冰冷,惧怕丧失目标,迷路,这一切都令追击的队伍士气跌到不可想象的低点。而那一万人马中,只有一千前锋是骑兵,其余步卒连跟上同伴的脚步都变得困难。
这种情况下,追击不单是为了命令,也是为了自己的活路:他们都知道,前方逃难的人群准备了大量的水和骆马,只要赶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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