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十七年早春,东风来得既早且急。
从帝国东部海滨翻腾而起的强大信风,一路上,以极其纵横捭阖的气势,横贯广漠的平原,越过绵延山脉,早早的,便已温暖、湿润着京都里的大街小巷。
京都,大盛帝国的核心。在这座历时百年的城垣里,自西而东,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阳明河,正缓缓流淌而过。
河畔两侧,整个冬天都稀稀落落,一派萧索萎靡的垂岸杨柳。连日来饱沾雨露,沐浴着融融春光,渐渐的,也看得到些零星细芽,米粒般,开始伏在枝头。
几回招摇荡漾,鹅黄的嫩叶,终究无声无息的抽发出来。远远看着,丽日下,一道缓缓长河,身被一袭浅色春装,如纱似雾,朦胧摇曳。
这般景致,与那川流不息的市民商贩相对,与璀璨明艳的红楼灯火相望。最是闲适舒缓的一幅人间富贵。
自去岁初秋,新帝御驾北伐,望着,也有半年的时间过去。一路上,自西北前线而来的飞马,一日不绝,频传捷报。
而京都的民众,也早已习惯于每天一早,带着一丝自矜在兵部府衙外面的告示上,探寻北伐大军的最新进展。
午后,又都含着几许优思,挨到京兆府偏堂外面,在那沿街临时搭起来的两个布棚里,捡看京兆府辖地内阵亡将士的名册。
捷报总是会来的早一些,来得快一些。而死亡的名录,总要拖上好久,才在兵部主事官恭敬的迎魂仪仗里,由十里长亭外,悲壮肃穆的接回来。
一场战事是否足够残酷、足够激烈,京都人民,只从战果的显微,便已能看出十之**的概况。
也不仅仅只是京都的人民,帝国三十一路行省,随着军报和邸报的传达,便有三十一路各自不同的千千万万种欢乐忧愁。
在这一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也掩藏着不尽的悲恸哀嚎。
京都人,抑或盛国的全体子民,都早已习惯了。
习惯于这个即将过去的冬天,习惯于在春风彻底铺开之前,那些小心翼翼,开始舒展起来的万事万物。
这一日,辰时刚过,京都南郊那高耸入云的千寻塔,巍巍的塔影,阳光下,正稳稳的指在兵部府衙大门的正中。
千寻塔顶用以镇塔的重宝——九尺琉璃——在这艳阳高高的丽日,正将折射的阳光,分解成七色变幻的光影,如梦似幻,在西北角那些大大小小的青瓦民居上流转不息。这便是京城久负盛名的一景——七彩琉璃。
围在兵部告示前的人众已渐渐散去,此时的长街,又慢慢显出空旷寂寥的神色来。兵府大道两旁,那些或袅娜,或挺拔的行道树,只因总在这高墙大院的遮掩里,仍还是一片死气。即便有几棵常青树,根根针叶,反而墨绿得愈发幽深。全然还没有一丝春和景明的气象。
此时的大道上,正缓缓行来一辆京都里极其普通的油布马车。当然,在这举国北伐的时节,仍有余力保住马匹,将这些帝国的物产名录上,严令征调的战争资源用以维系日常的人物。能做到了这一点,其实,已绝不普通。
拉车的黑马,在一中年仆人的单手牵引下,步伐沉缓的行进着。清脆的马蹄,车轮上特制的镔铁铆钉,磕着青石的路面,那一层独特的节奏,在这静寂的长街上,扰起一股刺耳的压迫,随着车马的临近,愈发使人感到不适。
这让今日的兵部主事郎官肖维祺,不自觉的沉下脸来,乜斜着一双三角眼,冷冷的打量。
晨曦春阳,安静的洒下光辉。肖主事有些郁闷和烦躁的发现,在整个冬日,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南方松棉——那是一位门生在去岁入京时的孝敬——特制的那一层薄薄的里衣,此时此刻,在绯红锦袍的官服下面,伴着并不怎样毒辣的艳阳,开始烘烘的燠热起来。他有些无可奈何的抹了抹额头细密的汗珠,一面偷闲看了看身旁的榆树枝条,又有些不可思议的盯了一会兵部门前的几棵旗杆。然而,还是让他失望了,没有风。
这个春天,竟然如此少风?如此日丽华彩的春光里,竟然没有阵阵清风掠过,换做往年……
现实,并没有让他的思绪继续牢骚下去。
牵马的男仆,中年人浑厚的御马声,已笃定的传来,那匹训练有素的健马,高扬起的前蹄,立时利落的轻轻收回,铁蹄在青石上磕出“咔嚓”一声脆响,马首缓缓的低了下来。
从肖维祺的视角看去,那拉车的健马,单单遮住了牵车的仆人,只看到那一头疏狂的头发,一条小小的灰布,随意束着一个京城人已很少再选择的冲天独髻。同样灰色的长衫,前襟的一角高高的卷起来,挽在腰带上。这幅行头,使得肖维祺牵了牵嘴角。
车驾后面的青衣小厮,两队十余来人,看起来倒是衣着光鲜,有那么一层高门府第的风范。
候着车驾停落。两侧的队首快步上前,搬下车驾上的步凳,稳妥的放在辕架的一侧,拱手向里内问了声安。
一切都这般行云流水,偏偏所有的动作都精准无比,且更无一丝多余。
肖维祺在京城已有数年,也看过一些权贵,更认得这许多权贵府上的奴仆,可面前的,总给他一丝恍惚。这让他的心里多一些熟悉,可更多一些看不透,让他凭空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为此,他稍稍的向前靠了靠,多了一份用心。
便如此,肖维祺却是更加懊恼的发现,那简单一道车帘,便也是松棉制成,规规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