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头牲口狼狈地在地上躲避,默默忍受这等屈辱,他们似乎在凌虐我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中得了趣,我在他们不怀好意的嬉笑中强忍着不哼一声,慢慢站起来,心中更怨了几分。可不知不觉竟也这样撑过了半程,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能够忍耐疼痛。毕竟我从小到大别说受这样的苦,就连跌倒摔跤、刺破手指都不曾有过,不禁猜想大概是过去该受的罪、应受的疼都被攒了起来,到现在让我一次还清。
也没有谁天生娇贵,柔弱得像是只要受一点折磨就会一命呜呼。当我看到昆稷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人想要活下去,就能像杂草一般顽强。
这与东泠的边境之地十分寒冷,加之此时已过小雪时节,入了昆稷山的山林之后几乎夜不能寐,即使白天也冷得不行。我身上有些单薄,行走时还能忍耐,一旦停下便立刻冻得四肢僵硬,都不用那两位差拨拿出鞭子赶着我走,我自己都不敢休息。我实在累得不行,冷得牙齿直打颤,想要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因为手被束住而无能为力。我苦笑一声,这短短一月有余,我便已记不起高床软枕,温茶暖炉,取而代之的是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就连渴了捧一掬溪水也做不到,又不愿苦求那两个差役,便只得伏在地上狼狈地去舔食晨露和积雪,想到这儿不由对自己钦佩起来。
我吸着鼻子,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叶子早已掉光,只余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将碧蓝的天幕分割得十分细碎,阳光被云朵遮住了,有些许能从那些间隙中漏了下来,却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不知阿缜怎么样了,他必然想象不到如今的我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像是杂草,形容枯槁,而那沉重的木枷压弯了我的背脊,我暗暗庆幸他见不到此时此刻的我,在他的回忆中恰是最好的我。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想念着他,却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不知他寻不到我会不会发疯?或者,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不用再整天陪着我、跟着我,保护照顾我,可以去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离开鹿家,真正自由地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是荒沙上空的苍棘鸟,一飞冲天,飞得比鹰还高,朝着太阳飞行,永不停歇。我比谁都要明白,我的阿缜是雄鹰,是蛟龙。而我却是束缚他的枷锁、铁链,将他困在我身边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小少爷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走在前面的差拨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我。那押送我的官兵们一直嫌我走得太慢,拖累他们一路要同我一起多受些时日的苦,一路上对我也没个好脸色,像这样和气地同我说话十分稀奇。我摇了摇头,嘴唇已经干裂,一开口就要裂开流血。
他突然阴笑了两声,给我身后的那个差拨使了个眼色,我突然被一股重力从背后推搡,早就脚下发软的我跌倒在地一时间眼前发黑,伏在雪地上喘气。
“爷爷告诉你,这儿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我微微睁开眼,问道,“你们为何想要杀我?”
“不是我们想要杀你,是宁察郡王想要杀你!”
我微怔。他口中所说的宁察郡王是何等身份,他的亲妹妹荣妃是陛下唯一儿子的生母,他本人又手握武璋军,是皇亲国戚,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别说得罪他,我和他之间就连产生误会的机会都没有,他何故要同我过不去?甚至要将我处之而后快。
可容不得我再多想,他们两个拔出了刀,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也许是因为实在太冷,冷到我连恐惧都变得迟钝,我的内心此时此刻异常平静,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我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熬到昆稷山,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死在山脚,真是不甘心。
“小少爷,我们哥俩也是听差办事,冤有头债有主,你死了以后可别来找我们,”差拨舔了舔被风吹干的嘴唇往我怀里瞄了一眼,“你死都要死了,我们哥俩拿你一些身外物,把你的尸身好好埋起来,免得被野兽飞禽给吃光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苦笑,人死如灯灭,留得一摊腐肉又有何用?我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并不是想要记住害我性命的人,那个想要我命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模样,同我有何恩怨,此刻又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事。我仰起头,看不见一点清明,耳边有风声,那是刀劈开虚空的喧嚣,我知道下一刻,那锋利的刀刃就会落在我的头上。在同这个世间临别时,我连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都来不及回顾了,阿缜却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总有这一天我会和阿缜分离,我想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是那么不舍得放他飞走,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甚至连分别时珍重的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