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登基后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过征战。他回到洛阳后,任用能臣,开辟税源,充盈国库,用以填作军饷,支持他和匈奴作战,数年之后,大燕铁骑终于占领了匈奴的王庭龙城,将生活在这里的匈奴人远远地赶到了北边,彻底绝迹于龙城一带。他的后宫里,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进,但从没有哪一个能得他长情,即便在龙床上宠幸过一段时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于被他立为皇后的苏女,这几年间,他已很久没有召幸过她了,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相互倾轧争宠,感到倍加的厌烦和轻视,少年时候的往事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深宫高楼,回忆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时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石头的心,才会重新慢慢地软和下来。
也只有那种时刻,他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一种无处可以遁形的孤独。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还在世,必定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今日的模样。
但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经去了,他的母亲只需尊优奉养,后宫里的女人无法令他脚步停驻,这世上更没有什么人再可以软化他从十二岁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种子的那颗心,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后的第二年,他便不顾公孙羊和朝臣的反对,又继续发动了征服西域的战争。陆陆续续数年征战,他终于亦达成了心愿,将大片臣服于己的西域之地,纳入了大燕的版图。
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伟业,令大燕帝国耀武扬威加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颂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还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来得及拆阅,就在这一年,黄河从滑县决河,大水淹没了豫东北、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夺泗入淮,无数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冲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
从大燕建国后,便一直苦于重赋徭役的民众终不堪压榨,各地暴,乱纷起,他被迫镇压,终于平定暴,乱,这时噩耗却又传来,他一直极为倚重的丞相公孙羊为治水抚民,病死于外地,临死之前,给他上了一封劝谏书,称因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国祸患四伏,劝君王治水抚民,停息干戈,还民以宽政。
从前那些追随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旧日将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战死,或隐退,或慑于他的一向独断,不再发声。
身边也就只剩下公孙羊,还会不惧曾数次触怒于他遭到贬谪的经历,依旧时常上言苦谏。
如今,连最后的公孙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他终于有所触动,停朝了三日,最后亲笔下了一封罪己诏。
然而,就在他决定颁布休养生息政令的时候,接着,巴陵之地,再次爆发了流民之乱,短短数月,人数便多达数十万,据称贼首,便是从前那个曾受后帝招抚,硬生生阻了他灭后帝将近两年时间的绿眸。
他大怒,心中那头恶兽再次脱笼而出,他不听卫权等人苦劝,决意亲征,出征之前,他于寰丘祭天,起誓镇灭此乱,杀了绿眸之后,将牧天下之民,再不轻启战争。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挟着满腔复仇之念,统领大军南下,绞杀巴陵乱军。
他节节得胜,高奏凯歌。
数月之后,和流民乱军的最后一战,战于一处名为望乡的荒僻野地。
当地巴陵人的传说里,这里便是死后亡灵割断前世的一切羁绊,回望故乡最后一眼的地方。
望乡的荒野,变成了修罗屠杀场所,乱军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战甲染血,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淋漓的快意,最后他杀的兴起,摆脱了亲卫的簇护,一骑纵马在前的时候,一支流箭,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气,朝他疾s,he而来。
当他那双被血充盈了的双目看到的时候,流箭已经赶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一凉,便感觉到冰冷的坚硬金属穿透了他柔软的没有任何保护的那块皮r_ou_,笔直地c-h-a了进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腾到了极点的血液,也在瞬间冷凝。
片刻之后,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咽喉被金属刺破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痛楚。
风起,云卷,战旗猎猎。
身下那匹曾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汗血宝马,仿佛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忽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发狂将他甩下了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耳鼓里也充斥着他那些亲卫们惊慌的喊叫之声。
“陛下!陛下——”
渐渐地,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晃动人影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
停留在他那双充血眼睛里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他头顶之上一片飘着白云的蓝天。
天空蓝若澄明宝石,云朵也洁若白贝。
甚美。
为何从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挣扎着,艰难地从c-h-a入异物的气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