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到今日,才懂得这四个字的珍贵之处,原来纵使千般怨怼、万般不甘,只要那个人轻飘飘一句话,便可将一生的苦难霜刃化为心头一点甜。
……
叶轻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凌涯子又开口:“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我枉为人师,浪荡轻浮,害你误入歧途,误你一生,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才一直耻于与你相认。过去的很多人,很多事,我不是忘了,而是确确实实不愿想起,我既已抛弃太玄宗弟子的身份,世间便从此不再有沈梦舟这个人了,这既是了结,也是惩罚,”凌涯子说着说着突然笑出声,只觉好像一旦把话说开了,场面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堪。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沈梦舟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属于沈梦舟的记忆也该埋葬在死去的那一天了。”
叶轻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本以为对方始终不愿相认是因为故人相见分外难堪,更是因为不敢接受自己的心意,原来,他竟是打算完全断绝过去的一切,以崭新的人生行走世间,逍遥一世,再飘然而去。
“那我呢?”
天地茫茫,人的一辈子有那么长,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人在红尘中尝遍求而不得之苦,连死了亦不得解脱?
还是说,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痴心妄想,沈梦舟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过他。
对于沈梦舟一贯恣意潇洒的人生来说,或许他只是个意外,一个可以随时抛却的意外。
“唉,你是个好孩子,可我不能……”
凌涯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娓娓道来,带着平稳温和的气息,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在叶轻听来,却只觉刺骨寒意。
“当年大师兄亲手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跟个瓷娃娃似的,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我自认没什么本事教你成长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可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步踏错,生出那不该有的念头来。”
“你还太小,太过稚嫩,或许只是一时迷恋也未可知,我不知道是我什么样的举动让你产生了那样的误会,那是我的不对。可是等你将来阅历多了,见过的人也多了,你就会发现,你所心心念念的师尊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那时你回过头来再想起当年的这一桩旧事,只会觉得此时的自己过于幼稚可笑。”
叶轻自嘲一笑,那句“还太小”不久前还曾从他口中说出,用以劝慰同样为情所困的兄长,没想到如今竟是被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他。
果真可笑。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得足够大了,大到可以随心所欲追求心中所爱,却忘了他们之间跨不去的除了师徒名分,还有长达整整十四岁的年龄鸿沟。
或许是黑暗给了凌涯子无形的力量,使他不必面对着叶轻那一张凌厉逼人的面庞而毫无涩滞地说出那番伤人的话,以往只敢藏在心里的话也借着暗色大胆宣泄出来。
“当年你回家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太玄宗,三年来流浪漂泊的生涯里,我到过北疆的莽莽大荒,到过塞外的千里雪峰,也见过许多的生生死死……方明白过去的三十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浮名浮利不过虚苦劳神,执着太多只会让自己陷入魔障。”
“所以呢?”叶轻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却仍是坚持着追寻一个无果的答案。
“那年我在百越游历,路经交趾国界——你也知道,那种边陲小国常年征战,那里的人们过得都不好,大多有今朝没明日,浑浑噩噩着活着,有一位身怀六甲的老妇人要我为她算命,我瞧她头尖额窄,必是福薄之相,又年老体弱,生下来的孩儿不是痴傻就是早夭,”凌涯子声音带着神往,憧憬与不忍,“我不忍心道出真相,只能骗她此子无忧无病,一生喜乐,可她笑得那么开怀,她说,那是她的第七个孩子,之前的六个都死在战火中,但是只要一想到还能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活着就有了盼头……”
叶轻哼了一声,“愚不可及!给不了好的生活,为什么又要把孩子生下来,生在那种地方,她也不问问,她的孩子愿意来到世间受苦吗?”
凌涯子淡然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透彻,于他们而言,生与死,不过一个轮回,生命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留在这世间的痕迹,能多一分,便多一分,生命很卑微,但也很伟大。”
见叶轻不应,凌涯子又叹了一口气,“我曾见过年轻樵子舍身护母,曾见过末路之士穷途而哭……世上有人生,就有人死,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人生,何处不是美景,又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方牢笼里呢?”
凌涯子心知此时不说个明白,将来又是后患无穷,因此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忍,一字一顿道,“我并非圣人,你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痴情,待过个三五年,你长大了,便会渐渐忘记少年时期那些多余的旖旎情思。”
“等你见过了很多人,很多事,眼界开了,便不会将自己局限在一方天地里。”
“总有一天,你会拥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你会遇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
“到那时,你还会为我动心吗?你还会觉得非我不可吗?”
“阿雪,放下吧。”
叶轻怔怔不语,只觉瞬间天崩地裂,恨不得把双耳塞紧,把心口揪住,便可以听不得、痛不得了。他挖心搜胆,却发现此时再多驳斥的语言都是苍白。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