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握一握卫重沙的手。
卫重沙冷笑:“我不难过,我是高兴的。三舅过了二十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若不是为了母亲和我,他早就干干净净的死了。他去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说让我好好活着,万一活不下去,就去下边找他,他不怪我,一直等着我。”
卫家乐籍,伎籍是不允许更改的,没有沐慈横插一杠,怜霜没几年也会死去,不会有现在的卫重沙。
所以,在沐慈吩咐崔院使给卫重沙调理下面那地方,说年纪大了会麻烦时。卫重沙痛到极致都已经麻木,多年没流过真正眼泪的人,终于流出了自己的泪。
并不仅仅为他被留在王府而哭。
卫重沙阅尽千帆,再明白不过——什么是嘴上的爱,什么才是真正的关怀。
沐慈叹气,说:“你三舅很值得尊敬。”
卫重沙眼睛睁得奇大,嘴唇抖了几抖,才哆哆嗦嗦说:“王爷……您说……”
“我说,卫亦棠值得尊敬,他是个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王爷……”卫重沙十分震惊!
“冲你三舅,你也得好好活着,给我把脊梁挺直了,抬头挺胸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沐慈语气不见多铿锵,却充满了平静的力量。
“可他是……”
“全天下都说他有罪,他肮脏,那你觉得呢?卫重沙!”沐慈问。
卫重沙想了想,目光渐渐坚毅,咬牙点头:“是的,三舅不脏,他是天下最干净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我姓卫,卫重沙不能给三舅丢脸。”
“行,这状态就对了!你还有哪个亲友要带回来的,只管去,宫里我会打招呼的。多带银子,钱不够直接在王府内库支取,多带护卫别被人伤了就是了。”
“已经没有了。”怜霜说。
“那就别再想了,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王爷……您这样……重沙,无以为报。”卫重沙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体而已。“王爷,若您不嫌弃我脏,我……帮您做口活……您会喜欢的。”
“别侮辱我,也别侮辱你自己。我对你好,不光为怜惜你,也为了卫亦棠。”沐慈叹口气,卫亦棠若不是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不知会成为怎样显赫风云的人物。
如今却只徒留一声叹息。
卫重沙就再也说不出用身体偿还的话来——的确,这是对自己,对沐慈,甚至对三舅的亵渎。
可是,他又有什么能为沐慈做的呢?
沐慈知道卫重沙不安的来源,是因为“平白得到”,而没有付出。这日子像偷来的捡来的,并不能安心。
沐慈用力拍卫重沙一下:“空有宝山不知道利用,这世上就你这么傻兮兮的了。”
卫重沙迷茫地看着沐慈。
沐慈眉目舒缓,极温柔地说:“你别忘记,你现在是王府奉乐。你继承了你三舅的天赋,于琴之一道会有大作为。我希望你能精研琴艺,将来能著曲传世。”
卫重沙虽得了个职位,却并不敢当真,更不敢想,他这样的人……
著曲传世?
“去做吧,我还从没看错过人。王府书楼里有一些曲谱孤本,你都可以去誊抄出来。将来你成了琴艺大家,就把自己弹的曲子记下来。我找人给你整理修缮,刊印成册,为《卫氏曲谱》。”
卫重沙水雾般的眼睛里没有惊喜,却是惶然无措:“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
“哪样的人?”
“一个戏子,一个……玩物。”
“哦,我还没对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吧?”沐慈把原身九皇子曾在冷宫,遭遇过的三言两语道来,“先皇父怀疑我的血统,将我囚禁在冷宫,因小人弄诡,引了原暴太子入冷宫……将我当做禁脔。那年我才十三岁。后来三年,我被弄得遍体鳞伤,伤了根基。”
卫重沙脑子似被重拳击中,“嗡嗡……”没办法消化这种事。
“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即使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曾经的遭遇,又有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肮脏,有罪?”沐慈无悲无喜的目光,坦然看着卫重沙,“我不想提起这些,倒不是在意,只是过去的事,反复拿出来说,真的没什么意思啊。都过去了。”
卫重沙全身颤抖,无法自抑,语不成声:“王爷……我……”他觉得对不起沐慈,竟然因为自己,逼着这个光风霁月,该一直站在云端的人,自曝了从前的伤痕。
卫重沙想把自己杀死一千次。
“哎,算了,我说一万次不在意也没人觉得我真不在意。总之呢,你好好的活着,活得比谁都自在,开心,才对得起你自己和爱你的人。”
卫重沙猛点头。
沐慈捧住怜霜小小的脸,认真说:“从前的事已经发生,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抹杀一切,但是人要学会朝前看。你想想,几百年后,天京一环二环所有欺负过你的人,不过是黄土一坯,富贵荣华过眼云烟,淹没在时光中,无迹可寻。而你却可以著有《卫氏曲谱》传世,人们只会记得是卫氏子卫重沙所创,叹你这个曲艺大家惊才艳绝,与世无双。至于你曾经是什么出身,遭遇过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后世之人提起,也只会唾弃他人残忍的伤害,怜惜你的遭遇,更敬佩你在逆境中的顽强,就像你三舅那样。这就是历史,对胜利者是最宽容